我出生时,姐姐就死了。
准确的说,在娘胎时,她便断了气。
稳婆从娘腹中接出两个婴孩,一个是白白胖胖的我,一个便是早已没气儿的姐姐。
据说姐姐生下时,全身乌黑龟裂,如干尸一般,骇人到了极点。
就连见多识广的稳婆,都被吓得瘫软在地。
据稳婆后来回忆,是我在母亲腹中时,便将姐姐的养分全部吸干了。
那年正值饥荒,很多孩子因营养不足夭折于娘胎。
我在娘胎里抢了本该属于姐姐的养分,才得以安然降生。
即便如此,村民们不但对我没半点看法,反而纷纷向父亲贺喜。
“死得好,女娃生出来也是个赔钱货,命给了他弟,也算死得其所!”
我爹也笑眯眯抱着我,朝一众村民炫耀。
死了闺女,他不仅没有半点心疼,反而表现得庆幸无比。
因为一个男娃的降生,族人欢声雷动,丝毫不顾一旁泣不成声的我娘。
至于姐姐幼小的尸体,也被随意丢进村口的臭水沟里。
娘哭着求了我爹整晚,让他多少给姐姐落个葬,至少别死无葬身之地。
爹却用藤编一边狠狠地抽打着娘,一边将她骂得狗血淋头。
“吃俺家住俺家,生个赔钱货还想花钱落葬,做梦去吧!”
就这样,娘被爹打得没了气力,也不再哭嚎。
第二天夜里,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去沟里拾起死婴,将姐姐悄悄埋在了后山。
小小的土堆上竖了块破石板,刻了姐姐的生辰八字,就算是姐姐的坟头。
我的姐姐,连名字也来不及有。
说来也怪,我出生后不久,饥荒便随着甘霖降下而大为好转。
有水就等于有了生机。
田里庄稼纷纷冒头,村民们也有了吃食。
所有人都说我是村里的福星,是驱走旱魃之人。
顶着福星的名头,我在村内被众星捧月,几乎没人不喜欢我。
逢年过节,村民们还会往我家送各种吃食,挨个摸摸我的小手,以求个福气。
自那时起,爹就没有苦过我的肚子。
我四岁那年,村里迎来前所未有的富裕。
偶尔能吃上肉的时候,我爹便大块大块地塞进我碗里,好让我吃饱了长个儿。
我娘冷冷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。
听人说,我娘曾是邻村财主的女儿,少时念过私塾,思想前卫。
可我外公死后,家中男丁却合力诱骗,将她卖给了我爹。
那时正值饥荒,我娘活生生一个人,我爹用三斤麦子便换了过来。
娘对自身遭遇耿耿于怀,只盼着能生出个女娃,将她培养成材,今后免受男人的欺辱,也算弥补自身遗憾。
不料姐姐没能出生,就在腹中被我活活逼死。
我娘过不去这道坎,将一切迁怒于我,对我从没有好脸色。
她不与我讲话,我却越发想得到她的关爱,经常偷偷跟在她身后。
吃上猪肉的第二天,我悄悄跟随母亲,却见她从厨房偷出几块肉来,蹑手蹑脚朝后山走。
我正值好奇心旺盛的年岁,忍不住跟了上去。
只见母亲将煮熟的猪肉放在一个小土堆前,嘴里念叨了些啥,哭哭啼啼离开了。
我年少无知,不知那是姐姐的坟头,只觉得母亲将猪肉落下太可惜。
为了讨好母亲,我将猪肉端了回去,笑嘻嘻地拿到她面前。
“妈,你吃。”
谁知娘的脸色却变得无比阴沉。
“臭小子,偷了你姐姐的命,如今连一点肉都不肯给她吃吗?!”
她指着我大骂,泪水夺眶而出。
我不知为何挨骂,委屈得放声大哭。
哭声很快引起村民注意,我爹提着菜刀赶来,刀背狠狠砸在母亲头上,顿时鲜血直流。
“死婆娘,我儿吃的肉都不够,竟想偷去给死鬼丫头上供!”
他大喊着,揪住娘的头发拖拽到我跟前,竟让她给我磕头谢罪。
娘始终不肯求饶,脑袋被父亲一下下撞向地面,鲜血直流。
我吓得痛哭流涕,抱住爹的大腿,苦苦求他放过我娘。
爹却已气红了眼,对我的话充耳不闻。
大伯将我拉开,将我抱进粮仓。
我爬上谷堆,透过墙上的窗缝朝外看,却对上了娘猩红的双眼。
那双眼已不似人眼,倒像是恶鬼的眼睛。
我深爱的娘亲,此时正死死瞪着我,嘴角牵扯出诡异的微笑。
她干裂苍白的双唇微微开合,虽然没发出声音,但从唇形,我能认出她所言何话。
那是娘每天半夜矗立在我床边,念叨过千万遍的话——“逼死你姐,你也别想好活!”
瞬间,恐惧在我心头如洪水般蔓延开来。
我尖叫一声,倒头便昏死了过去。
不省人事的我并不知晓,门外的娘亲此时已倒在血泊中,圆瞪双目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当天直到深夜,我也没能醒来。
高烧让我全身滚烫,鼻息只剩进气,几乎没了出气。
我爹心急如焚,找来好几个赤脚医生。
但医生们看见我,却都只是叹气摇头,转身便走。
见别无他法,大伯不顾村民们反对,将为我接生后便有点疯癫的稳婆找了过来。
稳婆被押到我床边,只看了一眼,就吓得尖声怪叫,夺门要逃。
大伯和我爹合力将她按下,威逼利诱,让她务必说出个原委。
“压不住,压不住的!邪气太重,这娃已经没救了!”
稳婆没法,失声朝众人喊道。
父亲却死死拉着稳婆,扬言她不说出个法子,就让她给我陪葬。
稳婆无奈,道出个凶险的法子——食白龙皮保命。
所谓白龙皮,其实就是白蛇蜕下的蛇皮。
不过这蛇皮颇有讲究,必须是长角化蛟,即将飞升蛇仙的白蛇蛇皮。
取得白龙皮也实属不易,必须上后山拜蛇仙,求一蛇皮。
拜蛇仙讲究个抬阴轿、贡阴血。
蛇生性阴遂,对人忌惮疏离。
上山的人数多了,唯恐会惊扰蛇仙,不但求不来蛇皮,还会被其报复。
因此抬阴轿,意思便是找一不满十八的少女,独自抬我上山。
而贡阴血,则是取不同年龄层的女人鲜血,汇于一碗,给蛇仙上贡。
据说这种混阴之血能让蛇仙修为大增,只有如此礼尚往来,蛇仙才会赐下蛇皮。
这阴血倒是还好说,父亲和大伯一阵号召,村民们便抓来家中女眷,割破手臂为我取血。
即便是刚诞下不久的女婴,也被割破了柔嫩的小手。
阴血很快便凑齐,此时难的,便是找个抬阴轿之人。
村民们得知此事,纷纷避之不及。
抬阴轿上山危险重重,不但要折损阳寿,若是遇到什么邪祟,可是要拿命挡灾的!
虽然女孩在村里如同草芥,但毕竟也是个劳力,没人愿意白白奉献出来。
就在我爹急得跳脚之际,大伯拎着自己女儿,也就是我的表姐走上前来。
“让她去!”
大伯一把将表姐扔到了父亲面前。
表姐哭喊着要逃离,却被大伯踹翻在地。
“我不去!我要活下去,我还想攒钱念书!”
表姐倔强地抬起头,用毫不妥协的眼神看向大伯。
大伯勃然大怒,如一头失控的野兽,脚底板径直踹在表姐清秀的脸上。
表姐再次翻倒,鼻血横流,久久无法起身。
“不要脸的死丫头,这可是你弟!”
“这些年你吃了家里多少米?心里没个数?”
“你命是俺给的,要你干啥就干啥!你弟若是有个好歹,俺活活打死你!”
昏迷中的我也被这阵狂吼惊醒,吃力地睁开了朦胧的双眼。
表姐正从地上挣扎着爬起,此时已不再哭闹,只是红着双眼朝我狠狠瞪来。
我心头一颤,几近窒息。
那充盈恨意的眼神,像极了我娘......